【摘要】儒家思想的核心在教化,可以稱作“教化的哲學”。儒家教化思想首先體現在通過“神道設教”使其教化具有普泛的社會意義,從而對社會生活起到精神引領作用;其次通過經典傳習,建立起民間學術與官方學術的內在統一精神;再次,通過各種社會生活形式對個人進行人格熏陶。但由于近代以后受西方教育理念和學術體制的影響,儒家的教育思想被割裂。要重建儒家教育思想需要建立體制保障,重建書院體制保證經典傳習,對傳統禮儀禮俗系統返本開新,以契合今天的世道人心。
01
我們現在習慣于把儒學稱作哲學,不過,儒學的核心在教化,可以稱其為一種“教化的哲學”。所謂教化,是說它注重人的精神的轉變,通過這種精神生活的轉變,來達成人的存在的完成,實現人的生命智慧,知識并非其首要的問題。
儒家教育的觀念,強調以德為本,也就是以德教為中心,去實現人的生命智慧。《左傳》講“三不朽”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”;孔子講“志于道,據于德,依于仁,游于藝”。這里所談及的立功、立言、藝,雖與知識技藝有關,卻都要以成德為根本。立功、立言如果沒有“立德”作為基礎,不可能做出真正的、大的成就。《大學》《荀子》講“學有所止”,止于“圣”“王”,止于“至善”。這是根本。
我們現在的教育,從小學到大學,是從西方借鑒來的一套東西,注重的是知識技能的傳授。大學的職能,就是生產知識、傳授知識,立足點是知識技能的培養。當然,我們近年也開始提倡素質教育。但現在很多所謂素質教育,就是給孩子們上點音樂課、學學鋼琴、學學書法、繪畫,其著眼點,還是要培養孩子多擁有一點技能,以便以后能夠在社會上立足。西方教育除了知識技能的培養以外,還有宗教,宗教就關乎到每一個體的人格成就、人文素質的培養。這兩個方面應該是統一的。我們的教育,只學到了西方教育的一個方面,這是不完整的。
西方中世紀政教不分,現代社會政教分離,宗教回歸社會,承擔起社會教化的職能,成為一種社會和個人精神生活上的事務。歷史上的儒學有宗教的功能,但卻并非體制化的宗教。因此,現代社會政教的分離和長期的反傳統思潮,使儒學在社會生活中失去了它的寄身之所。這樣,我們現代從西方只搬來一套知識技能方面的教育,但是與社會生活脫離了關系,在人文教育和人格的養成方面有所缺失。
02
傳統儒學的教育,包括知識技藝和人文教化兩個方面,尤其注重人的德性和人文素質培養,它的核心在教化。在傳統社會中,儒學與社會生活和世道人心有著密切的關聯,發揮著一種普遍的教化作用。其教化的理念,構成了中國社會的超越性的價值基礎。
首先,儒家注重禮樂教化,并采取神道設教的方式,使其教化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。一般來講,體制化的宗教總會有一套包括教堂、寺院、宮觀、神職人員、儀式儀軌系統等制度性的建構。中國儒家的教化,卻是通過對社會所本有的禮樂系統的理性的詮釋和重構,引領社會生活。
孔子之前,周代已經形成了一套文理隆盛的禮樂文明。《禮記·禮器》講“經禮三百,曲禮三千”。《儀禮》十七篇所載禮儀系統,包括冠昏、喪祭、鄉射、朝聘八個方面。”它涉及當時家庭、家族、社會生活、宗教生活、政治生活,滲透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禮樂所表現的,是一種社會生活的樣式。但它不是一種抽象的形式,其中包涵有文化的信念和文化的觀念。同時,它作為一種儀式系統,又直接關系到民眾的生活和行為,對個體和社會起到一種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。
儒家的高明之處在于,它對社會既有的宗教信仰和神靈系統不排斥、不否定,而是對傳統社會的禮樂文明或生活樣式進行重建,并提出自己的人文解釋,而非另起爐灶,建立一套自己的儀軌系統。這樣,儒家的教化,便能夠切合并對社會生活起到一種精神引領作用,具有一種最普泛的社會意義。這就是儒家所謂的“神道設教”。
過去有人說孔子否定鬼神,是個無神論者,這個說法是不對的。商周時期的宗教觀念基本上是功利性的。《尚書》講“王其德之用,祈天永命”(《尚書·召誥》),又講“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”(《左傳·僖公五年》引《周書》)。這就是說,善的本原在上帝,人之行德,目的是為了獲得天的福佑。人由是而被理解為一種功利性的存在。
這一點,到孔子、孟子的時候就發生了變化。孔子講仁不遠人,欲仁仁至,為仁由己,而非由人。孟子更提出性善論,認為善是人的本性,仁義禮智在人的內心具有先天根據,把禮義教化建立在人心、人性的基礎上。這為中國文化確立了一個新的精神方向。
儒家的教化,不否定社會生活本有的神靈系統、宗教觀念和禮儀禮俗的系統,同時又對它做出一種人文和理性的解釋,并根據現實對它進行調整和新的建構。“三王不襲禮,五帝不沿樂”,通過這種因任現實的禮樂及其意義系統的不斷重建,儒家思想在兩千多年的歷史過程中,能始終保持與民眾社會生活的密切關聯,起到一種切合、提升并引領社會生活健康發展的普泛的社會教化作用,儒學亦由此保持了一種持續的文化生命的活力。
其次,儒家特別注重經典的傳習,這種經典傳習的傳統,體現了一種民間學術和官方學術內在統一的精神。在先秦,孔子開創私人講學傳統,它的影響主要在民間。漢代儒術獨尊,儒家思想成為官方學術,但它的根基還是在民間。宋代書院非常興盛。書院有官方的,也有民間的。宋明時期的大儒基本上都在民間講學,像張載、朱熹、王陽明,這些人都在民間講學。這表明官方學術與民間學術的精神是一貫的。
傳統的民間學術切合人倫日用和百姓生活,其精神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:自由。就是自由地講學,自由地討論,在價值觀上自由地選擇,并非對人的外在強加。中國傳統社會曾經也是政教不分的。士人為官,要為政一方,教化一方,這是當時知識分子(士)所自覺擔當的責任。如朱子知南康軍時,恢復白鹿洞書院,作《白鹿洞書院揭示》,親自為書院設定學規,就表現了這一點。傳統知識分子、士人本身就有這樣一種擔當道義、教化民眾的責任和自覺。
古來各種書院、精舍、州縣學府、私塾等,都是這種經典傳習的場所,一直都承襲著這一經典傳習的傳統。現代社會以來,經典逐漸成為只是部分專家學者的研究對象。其實,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。經典當然需要有專業的研究者,但是經典的意義卻不僅僅在于被專業化地研究,其另一個意義在于教化,通過經典的教化作用培養理想的人格。
閱讀經典不應該僅僅為了學術研究,同時也應該是為了修養自己的身心,將學術研究和自己的身心修養結合起來。朱子講讀書法,強調熟讀精思,最終要達到“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”“使其意若出于吾之心”。這樣讀書,才能將經典的義理落實到個體的身心上來,而不僅僅是停留在一種無關乎個體生命的外在知識。
世界上任何民族、文化都有自己的經典,猶太民族有猶太民族的經典,歐美國家也有自己的經典,阿拉伯人有阿拉伯人的經典。經典都有其教化的意義。經典當然可以作為專業學者研究的對象,但是經典也是要經常誦讀和傳習的。經典是一個民族、文化教養的本原,通過經典的傳習,民族傳統的智慧乃能得以傳承,民族精神乃能得以保養。
儒家的經典,尤其重在教化。《禮記·經解》載孔子語云:“入其國,其教可知也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,詩教也;疏通知遠,書教也;廣博易良,樂教也;絜靜精微,易教也;恭儉莊敬,禮教也;屬辭比事,春秋教也。”可見,儒家六經,其根本的意義在于教化,通過教化來培養理想的人格,通過教化來淳化社會風氣。
另外,儒家和社會生活的息息相關,還表現在其它很多方面。比如說像文學藝術,傳統的文藝作品如小說、喜劇、說唱等,其內容大量的就是勸善。一些小說,像《三言二拍》,就是講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。為什么是這樣的?因為作者本身也是受傳統儒家的影響,包括三教合一的文化內容,都可以融合為一體,對社會個體的人格起到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。文學作品、戲曲、小說,都是形象化的東西,直接感動人們的情感和精神生活,所以具有直接的教化作用。
傳統社會儒家的這種教化,非常有效,同時也具有普遍的意義。可以舉一個例子,我在河南農村長大,1978年上大學那一年,我爺爺去世。老人活到九十歲,清末時,他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。老人不識字,但是經常給我們講一些故事,故事多是來自戲文和社會的見聞。有一個比較深的印象,就是他經常會講到這么一句話:“天理良心,這事咱可不能干。”人可以自己的“良心”去證顯“天理”,這個觀念,已經滲透在社會生活和民眾的骨子里面。
天理是超越層面的東西,良心則是扎根于心里面的東西,這兩個層面是貫通為一體的。一個不識字的農民,人生卻有非常強的原則性,對天理有內在的敬畏之心。什么事可以干,什么事不能干,內心里界限分明,絕不含糊。這不是別人給的,它是一個自覺自發的東西。可見儒家的這套傳統,它和民眾生活的聯系是非常密切的。
03
現代中國社會傳統價值理念發生了斷裂。就教育而言,我們照搬了一半西方的模式,把教育變成純粹的知識技能教育;另一方面,長期以來的反傳統思潮,政治和社會結構的變化,使儒學逐漸退居學院學術,成為一種單純知識理論性的東西,脫離了其自身與社會生活的聯系。這造成了現代中國教育人文教化方面的缺失。
其實,我們也特別注重道德教育和德性的培養,但是,我們的教育理念還需要進一步澄明。新中國成立以后的道德教育,基本上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教育。在革命和戰爭年代,意識形態可以起到一種凝聚人心和喚起民眾的作用,但是意識形態卻不能完全取代人文教育和人的素質的培養。
意識形態必須堅持,但不能拿它作道德教育的基礎。因為意識形態的核心是利益,教化的基礎卻必須是至善、是真理。真、善在本原上是統一的。如果僅靠強力推行意識形態,很容易造成人們嘴上說的、心里想的、現實中做的事互不搭界,甚至相反,造成文化人格的兩面性和多面性。這是引發現代社會誠信缺失的一個重要原因。而真誠、誠信正是道德的前提和基礎。
現代中國教育在人文教化方面的缺失,需要我們回歸傳統,并逐步尋找和建立起人文教養在體制上的保障。中國傳統在這方面有一套體制,現在這一體制已經不復存在。這套體制化的保障怎么去建立,它會是一種什么形式的東西?這一點大家現在心里都沒有底,但我們必須有這樣一種意識,有這樣一個努力的方向和目標。
儒學的教化傳統上有一種體制的保證。一般來說,傳統的儒學是官方意識形態,有官方體制的保證;其實傳統的儒學也有一個民間的、自發的教化機制存在。儒學歷來有很好的民間講學傳統,比如傳統的書院、講會等等,他們自由講學,起到傳承學術、教化社會的作用。
這些書院、講會等,有些是獨立于官方的,屬于民間社會自組織、自教化的體制。有些書院和教學機構雖然為官員或官方所辦,但由于當時士人深具文化擔當的意識,也使它的教育與講學活動與世道人心有著密切的關系。但是,20世紀以來,儒學教化的體制保證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瓦解了。中國社會這種民間學術的傳統完全斷絕了。
馬一浮先生曾在20世紀30年代末,在四川創辦復性書院,復性書院依然是古代書院傳統的延續,繼承了傳統書院自由講學的精神,獨立于體制之外。但是復性書院沒有存在很長時間。新中國成立后,體制外的獨立的教育基本上就不存在了。
近年來各地開始興起讀經活動,各種書院、讀書會、學堂、私塾、義塾等,也在逐步復興。以前書院不只是做研究,經典的傳習,是要不斷地去誦讀,體會它的精神。過去的小孩從小背誦經典,起什么作用?小孩子背誦經典,會在他心里種下一顆種子,長大以后,在社會生活中面臨一些問題,會通過經典感悟到人生的道理,逐漸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念系統。
人的價值觀的形成絕對不能靠外力灌輸。是否可以把書院這一套系統再重建起來,承擔起當代文化傳承的任務?國子監原來是全國的最高學府。有一次,我參加國子監的一個活動,提了個建議:是否可以以國子監為龍頭,把各個州縣學府,各地的書院統一起來,構成一個學術的體制、體系;在體制內的中小學、大學知識技能的教育之外,讓這樣一套系統來承載社會性的德性教化和人文素質培育的職能。這當然是個設想,但并非沒有可能。
另外,社會生活中禮儀禮俗的重建,也是我們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。每個時代的儒者都在不斷地進行著禮儀禮俗系統的重建。就像朱子,他不僅研究學術,建構思想,所著《家禮》,做的就是禮儀系統重建的工作。
禮儀系統起什么作用?禮樂是社會生活的樣式,體現著一種價值的理念和文化的精神,能夠直接關涉引導人的行為,對社會具有直接的教化作用。比如日常生活中的婚喪嫁娶等一套禮儀,就不單單是一種形式,其中包涵著文化的信息,承載教化的理念。
這一代代相傳的禮樂傳統,在我們現代的生活中丟失了。比如現在的婚禮,雜七雜八,什么樣的形式都有,有些是西方的一套,失去了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,因而也失去了它與社會和民眾的精神生活的關聯性。其它如喪祭禮儀,在民間正逐漸恢復,但是也比較混亂,大家對它的意義也不甚清楚。
對禮儀禮俗這套社會生活的樣式進行一番返本開新的重建工作,使它真正能夠切合世道人心,這也應是我們建立當代中國人文教化體制性保障的一個重要方面。
總而言之,儒家的教育,首先注重在教化和德性的養成,知識技藝的培養乃以此為基礎。把儒家這種教育精神恢復起來,并建構起一套社會人文教養的體制化保障,這對于治當前中國社會教育之弊,有很重要的意義。
作者簡介丨李景林,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、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