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1985年9月我開始給馮友蘭先生作助手,主要是協(xié)助他寫作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,一直到1990年冬他去世。馮先生有三級助手,有記錄、念報的,有找資料的,我是幫助看稿子的。這個時期,我一月之中,會去馮先生府上兩次。如果他有新寫好的章節(jié),我便拿回家看,待下次再去時跟他討論。如果沒有新寫好的稿子,馮先生就會跟我聊聊他的想法,談談正在寫什么或準備怎么寫下一章。我們的談話都是以新編的內(nèi)容為中心,從來沒有閑談。
馮先生住在北京大學燕南園57號,客人進院子后,由北門進屋。那時除了冬天,北門一般不從里邊關(guān)著。馮先生書房在最里面,外面敲門里面有時聽不見,所以我那時去馮先生家,一般也就不按鈴敲門,拉開紗門,直接推開北門就進去,直奔馮先生的書房,落座談話。因為馮先生90歲以后眼睛看不見,所以一般我進書房后,馮先生的助手就會大聲告訴馮先生說“陳來先生來了”,馮先生就會答應“啊,陳來來了。”馮先生是河南人,陳來兩個字他都是念去聲。
02
1988年夏,有一天我跟馮先生說,請您有時間給我命個字吧。古人有名有字,名是出生后父親所起的,男子的字一般是二十歲加冠時所取,讀書人則由老師來命字。古人在成年以后,長輩用我們的“名”稱呼我們,我們自己也是用我們的“名”稱呼自己,而“字”是用來供社會上的其他人來稱呼我們的。命字是一種文化,命字不僅要與其本名有關(guān)聯(lián),傳統(tǒng)的儒者還要把對被命字者的德行與未來人生的期許包含其中。所以古代大儒如朱子、王陽明的文集中都有很多字序、字說,都是他們給學生命字時所寫,以說明如此命字的道理。近代以來,這一類文字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注意了。
馮先生是文史大家,對此傳統(tǒng)非常熟悉,所以他聽了我的要求,只說了好,再沒有說什么。一個多月以后,8月的一天,我去馮先生家,馮先生助手很高興地對我說,馮先生給你寫好了,就把他記錄抄寫的兩頁紙交給我。全文如下:
為陳來博士命字為“又新”說
陳來博士囑予為命字,余謂可字“又新”,并為之說,以明其義。昔之人,有名有字,皆所以勉勵其人進德修業(yè),晉于光明也。其取義也,以名為主,以字為輔。輔之之道,蓋有二途:一則引申其名之義之余蘊,陶潛字淵明,杜甫字子美是也;一則補救其名之義之或偏,韓愈字退之,朱熹字元晦是也。“來”之一詞,在日用為恒言,在哲學為術(shù)語。《周易》之諸“對待”中,“來”與“往”為一對待,配以其他“對待”,則“來”為“伸”,“往”為“屈”;“來”為“陽”,“往”為“陰”;“來”為“息”,往為“消”;來為“神”,“往”為“鬼”。余亦嘗謂:往者不可變,來者不可測,不可測即神也。往者已成定局,故不可變;來者方在創(chuàng)造之中,故不可測。“來”之諸美義,可一言以蔽之曰“日新”。《周易·系辭》曰:“日新之謂盛德。”《大學》亦曰:“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其義若曰:既日新矣,則必新新不已,新而又新,永無止境,此“又新”之義也。“來”方在創(chuàng)造之中,前途無量,此大業(yè)也。《系辭》曰:“富有之謂大業(yè),日新之謂盛德。”二語相連,有旨哉!“來”之義極為深廣,以“來”為名者,以“又新”為字,方足輔之。余謂陳來可字“又新”,其義如此。
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三日上午,馮友蘭于三松堂。時年九十有三。
03
我認為,這篇字說是馮先生晚年所寫的一篇上佳的文字。馮先生中年時頗注意文章的作法,追求寓六朝之儷句于唐宋之古文,他的祭母文、西南聯(lián)大紀念碑文是當之無愧的典范之作。解放以后,社會通行的文體棄舊圖新,馮先生也就基本不做古體的文章了。而在其老年,卻能信筆寫出,足見其文章的修養(yǎng)非同一般。同時可以看出,馮先生對儒學傳統(tǒng)文體非常熟悉,我請他命字,他即以古典文言寫下“字說”,此種近世大儒的文章修養(yǎng),在當時在世的學者中已很難找到了。更重要的,這篇文字盡顯出馮先生作為大哲學家的思維風范,他把“來”字聯(lián)系到《周易》哲學的往來、屈伸、陰陽,又引至《大學》的茍日新、又日新之說,足見其神思妙運,然后自如地加以分析和提煉,并以此寄予了對我個人的深厚期望,什么叫大家手筆,于此明白可見。所以對于這篇文字,我是極為感佩的。
不過,《三松堂全集》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初版,在收入這篇文字時,竟掉了其中重要的一段,即引文中劃線的一段,真是匪夷所思!我發(fā)現(xiàn)后,告訴了宗璞先生,后來新版的《三松堂全集》才改了過來。
由于馮先生晚年目盲,已經(jīng)不能自己寫字,所有文章都是由他口授,由助手寫錄下來。這篇文字的原稿就是由助手用原子筆在400字的小稿紙上寫就的。拿到此篇文字后,我在文末空白處用鉛筆寫下了幾行字作為小跋《題陳來字又新說》:
此文原題“為陳來博士命字為又新說”,按命字之文,先儒所題略異,朱子每用“字序”,如文集之《林用中字序》等;陽明則用“字說”,如其外集之《劉氏三子字說》、《白說字貞夫說》等。今先生此文既已題為“說”矣,故擬改以“陳來字又新說”為題,庶幾密合舊例,亦見來之不敢稱博士之意。蓋先生晚年作文言,惟見二文,一為張岱年文集序,一為此文。竊謂此文雖短,然足見先生哲思之深,及對后學期望之殷,故不宜深藏,而欲同志之士共聞之,有味其言而興起也。
不過這個小跋從未發(fā)表。
04
馮先生去世后,我曾和宗璞先生說起,想把馮先生這篇文字用楷書寫出來,掛在墻上,以為紀念。宗璞先生說你找個書家寫出來,然后可以蓋馮先生的章。由于我的周圍并沒有認識的書法家,所以就一直拖了下來。后來,經(jīng)友生許美平介紹,浙江省博物館的副館長許洪流先生為我書寫了馮先生的字說,其小楷書法,姿韻雅逸,我將此幅掛在家中。但許先生寫錄馮先生文字后加有題記,已不便加蓋馮先生圖章。直到最近兩年,才找到儒學界內(nèi)能寫小楷的書家徐儒宗先生,再把這篇文字書寫了出來。然后,我到宗璞先生家蓋了章,就是在西南聯(lián)大時聞一多先生給馮先生刻的兩枚印章,終于完成了我的心愿。我把這幅掛在我的辦公室。
大陸的朋友輩多已不明傳統(tǒng)習慣,海外學者也漸漸都不用這些老派的禮俗,所以這些年來,只有日本的吾妻重二教授、臺灣的楊祖漢教授等少數(shù)幾位友人會用表字稱我。至于我自己,二十多年來,我以“又新”作為自己的學術(shù)鞭策,寫了不少書和文章,所得成就不能說很大,但總算是沒有辜負先生的期許吧。今后我仍會繼續(xù)以“又新”自勵,在學術(shù)上不斷求新,新新不已,進步不已。
2015、11
附記:這篇小文在微信上被傳后,有位比我大十余歲的學者問我,馮先生給你命的字“怎么沒見你用啊?”其實早些年也有比我年長的同志這樣問過我。可見,在我們這里,即使比我年長的研究傳統(tǒng)文化的學者,也已經(jīng)不知道“字”不是自己用的,是給別人用的。如馮友蘭先生字芝生,金岳霖等其他先生便稱其為“芝生”或“馮芝生”,馮先生是不能自己用來署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