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性善論對中國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,但隱含著兩個缺陷。一是只以“才”論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倫理心境。二是只以仁性作為道德根據,不重視智性的作用。這兩個缺陷對儒學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。前者致使其對道德本體的認識不夠全面,不了解在特殊情況下道德本體也會出現問題;后者致使其對道德根據的理解有失狹隘,引發了正宗與旁出之爭。要克服這兩個缺陷,一個有效的辦法是對性善論進行新的詮釋,既講生長傾向,又講倫理心境,既講仁性,又講智性。儒家生生倫理學在這方面作出了有益嘗試,預示著一個頗具潛力的發展方向。
關鍵詞:孟子;性善論;儒家生生倫理學;三分法
作者簡介:楊澤波(1953—),男,河北石家莊人,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講席教授,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中華孔子學會常務理事。研究方向為先秦儒學、現代新儒學。
性善論是孟子的代表性理論,深刻地影響著中國文化的發展,學界相關研究較多。但這些研究多集中于闡發其理論意義,探討其理論缺陷的極少。多年來,我在不同場合對性善論的缺陷作過說明,近來在建構儒家生生倫理學的過程中對此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思考。本文即是這種思考的系統表達。
一、只以“才”論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倫理心境
“才”是性善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。據《說文解字》,“才”的本義是草木之初。草木之初叫作“才”,人初生之質也叫作“才”。由于初生之質含有發展義,又引申為才能,再由才能引申為有才能的人。在性善論中,“才”字的重要意義在下面一段論述中闡述得尤為清楚:
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,乃所謂善也。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惻隱之心,仁也;羞惡之心,義也;恭敬之心,禮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“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。”或相倍蓰而無算者,不能盡其才者也。
在孟子看來,就實際情況而言,人可以為善,這便是他所說的性善。至于有些人不善,不是因為沒有善的初生之質,缺乏這種潛能。“惻隱之心人,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惻隱之心即是仁,羞惡之心即是義,恭敬之心即是禮,是非之心即是智。仁義禮智不是外在給予的,是人原本就有的,不過不曾切己反思而已。所以說,“如果求它,便會得到;如果放棄,就會失掉”。人與人之間的秉性相差一倍、五倍以至無數倍,就是因為不能充分發揮其“才”的緣故。
另一段也是此意:
富歲,子弟多賴;兇歲,子弟多暴,非天之降才爾殊也,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。今夫麥,播種而耰之,其地同,樹之時又同,浡然而生,至于日至之時,皆熟矣。雖有不同,則地有肥磽、雨露之養、人事之不齊也。故凡同類者,舉相似也,何獨至于人而疑之?圣人,與我同類者。
年景好的時候,年輕人多懶惰;年景不好的時候,年輕人多暴虐,這不是天降之“才”有所不同,而是不好的環境使他們的心思變壞了。好比種大麥,播種、耪地,如果土地一樣,種植時間一樣,就會蓬勃生長,到了夏至就成熟了。即使有所不同,那也是由于土地之肥瘦,雨露之多少,干活人之操作不同所致。所以,一切同類的事物無不大體相同,為什么一講到人就懷疑了呢?圣人與我也是同類的。
與“才”相近的概念為“端”。
無惻隱之心,非人也;無羞惡之心,非人也;無辭讓之心,非人也;無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;羞惡之心,義之端也;辭讓之心,禮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猶其有四體也。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,自賊者也;謂其君不能者,賊其君者也。凡有四端于我者,知皆擴而充之矣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達。茍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茍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。
人都有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心,它們分別為仁、義、禮、智之端。人有四端,猶如人有四體。有四體卻認為自己不行,那是自暴自棄;若認為他的君主不行,那是暴棄君主。凡具有四端的人,若明白地把它們擴充起來,就會像點燃的火苗,終成燎原之勢;像剛涌出來的泉水,終必匯成江河。如果能夠擴充,足以定天下;如果不能擴充,連父母也將無法奉養。
以上所引充分說明,在孟子看來,人初生就有善之“才”,就有善之“端”,擴而充之即可成德成善,直至達成完整的善性。這種情況如同樹木之初即有參天的潛能,充其發展即可成為參天之木是同樣道理。有人不能成德成善,不是因為沒有“才”,沒有“端”,沒有這種初生之質,而是這種初生之質沒有得到好的發展。孟子這一思想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啟發意義。按照儒家生生倫理學的理解,人作為一種有生命的類的一員來到世間,不是空無所有,不是一張白紙,他原本就帶有特定的內容。這些內容主要包含兩個方面。首先,它可以決定人成為自己。凡有生命的類都有生長傾向,受生長傾向的影響,草長大自然成為草,樹長大自然成為樹,貓長大自然成為貓,狗長大自然成為狗,人長大自然成為人。如果沒有生長傾向,我們無法合理說明這種情況。其次,它有利于人這個類的綿延。凡有生命的類都有自然綿延的能力,如果不加以破壞,其類就可以有效綿延下去。這種能力不是后天學習得來的,是生而具有的。綜合起來,為了更好地說明這兩種情況,我將孟子說的“才”和“端”界定為人性中的自然生長傾向,簡稱生長傾向。此處的“人性”有兩個涵義:一是生,指生而具有;二是性質,指生而具有的性質。此處的自然生長傾向特指一種不需要外力強迫,自己就能生長發展的傾向。合而言之,人性中的自然生長傾向,就是人天生具有的一種不需要外力強迫、自己就能生長能發展的傾向。
孟子發現了“才”和“端”有重要意義,但其思想并不完善。因為,他把人之所以有善性的原因歸結為“才”和“端”。這里的問題很大。且看下面一章:
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,及其長也,無不知敬其兄也。親親,仁也;敬長,義也;無他,達之天下也。
孟子舉了兩個例子,一是“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”,二是“及其長無不知敬其兄”。這兩個例子乍一看沒有問題,實則隱含著重大瑕疵。問題不在前一個例子。孩提之童都知道親近自己的母親,不僅人是這樣,很多動物也是如此。問題出在后一個例子。孟子講“及其長無不知敬其兄”,意思是說,人到了一定年齡都知道尊敬自己的兄長,以此來證明敬兄之悌心也是生而即有的。但這種證明很難成立。“及其長”是說到一定的歲數便有了敬兄之悌心,但既然是“及其長”,就說明敬兄之悌心是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形成的,很難說是生而即有的。
如果我們認真觀察社會生活,可以清楚地看到:人之所以有善性,除天生有善之“才”、善之“端”外,主要還是由于受到了社會生活的影響。人不能孤立存在,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必然同周圍的人產生聯系,從而受周圍人一言一行、一舉一動的影響。這種影響反復進行,會在內心留下一定的痕跡。另外,人還有智性思維能力,運用這種能力可以學習、認識外部對象,這個過程同樣會在內心留下一定的印跡。一個是社會生活,另一個是智性思維,它們都會對人產生影響,從而在內心留下某種類似于“結晶物”的東西。我將這種“結晶物”稱為倫理心境。倫理心境是我在研究孟子性善論時提出的一個概念。我提出這個概念,主要是想說明這樣一個道理:人只要活著就會受到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的影響,這種影響就會使人的內心充滿內容,有了這些內容,人就有了辨別是非的標準,就有了不斷向上的動力。
性善論的不足于是就顯現出來了。孟子較早提出“才”和“端”的概念,這自然是很重要的。但受時代條件所限,他不了解人之善性最重要的不在于“才”,也不在“端”,而在于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內心的影響,在于倫理心境。換言之,要真正理解性善論,不能只講生長傾向,還必須講倫理心境,生長傾向只是一個基礎,倫理心境才是道德根據的主干。性善必須從生長傾向和倫理心境兩個方面來理解。生長傾向相當于孟子所說的“才”和“端”,它是善性的底子;倫理心境是生長傾向進一步的發展,是善性的最重要的部分。孟子看到了“才”,看到了“端”,相當于看到了生長傾向,但受歷史條件所限,他未能真正了解倫理心境才是善性的主干。這是性善論的第一個缺陷。
二、只以仁性作為道德根據,不重視智性在成德過程中的作用
性善論另一個重要的概念是良心。這個說法在《孟子》中僅出現一次,見《告子上》:
雖存乎人者,豈無仁義之心哉?其所以放其良心者,亦猶斧斤之于木也,旦旦而伐之,可以為美乎?
這段話的意思是,在一些人身上難道沒有仁義之心嗎?人之所以喪失良心,是因為不善于保養。孟子在這里將仁義之心與良心聯系在一起,用詞雖然有別,但本質無異。
良心又叫本心:
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。萬鐘于我何加焉?為宮室之美、妻妾之奉、所識窮乏者得我與?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宮室之美為之;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妻妾之奉為之;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,是亦不可以已乎?此之謂失其本心。
本心即原本固有之心。人人都有本心,君子能存,小人不能存。萬鐘之祿不合禮義寧死而不受,因為心知道不能接受。如果經不住物質條件的引誘而接受,就是失去了本心。在這種情況下,起作用的道德根據是原先就有的,所以叫本心。人要成德成善,必須守住本心。
孟子提出良心、本心的概念,意義深遠。我們知道,創立仁的學說是孔子為中國文化做出的重大貢獻,也是儒家之所以成為儒家的重要標志。孔子為了恢復周禮付出了極大努力,但屢受挫折。這些教訓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:行禮必須有堅實的內心基礎,否則再好的禮也沒有用,即所謂“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”雖然孔子非常重視仁,與之相關的論述也很多,但有兩個問題一直未能解決:第一,仁究竟是什么?第二,仁來自何處?孔子之后,為了解決這兩個問題,人們紛紛從性的角度加以探討,并嘗試給出答案。孟子的性善論就是沿著這個路子發展而來的。孟子公開宣稱:“仁,人心也。”什么是仁?仁就是人心,就是人的良心、本心。仁來自何處?仁是“天之所與者”,“我固有之”。這樣,孟子通過性善論解決了孔子思想中存在的兩個問題,儒家學說隨即也由孔子之仁進到了孟子之心的階段。
盡管孟子對孔子思想有重要推進,宋代“孟子升格運動”后又“由子入經”,并尊其為“亞圣”,但這并不能掩蓋其與孔子思想的差異。多年來,我一再強調,自孔子創立儒家學派伊始,其思想內部與成德成善相關的有三個要素,即欲性、智性、仁性。欲性涉及對物欲的看法,智性負責學習認知,仁性特指孔子仁的思想。這三個方面缺一不可,由此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思想結構,進而衍生出一種特殊的思想方法,我稱為“三分法”:“所謂三分法,就是將社會生活中現實的人分為感性、智性、仁性三個層面。”有了“三分法”這個獨特的視角,以此梳理兩千年儒學發展史,對孟子的歷史定位會有全然不同的理解。這個問題應當從兩個方面來看:一方面,孟子大大發展了孔子仁的學說,將儒家思想推進到了心性之學的階段,功莫大焉;另一方面,孟子不重視學習認知在成德成善過程中的作用,不了解智性的意義,留下了很大的缺憾。
發現孟子不重視學習認知在成德成善過程中的作用,并不容易。我為此詳細分析過孟子的一些論述。比如,孟子講:“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”按照孟子的說法,仁是惻隱之心,義是羞惡之心,禮是恭敬之心,智是非之心。四心全在自己身上,不是從外面取得的,關鍵是要去思去求。求就能得到,不求就會失掉。這一說法問題很大,而其關鍵在于“禮”字。在孔子那里,禮是周公制定的治理國家的主要制度規范,寫在典籍中,不學習就不能了解,怎么能說“我固有之”呢?這里的“禮”字和“智”字需要細加分辨。既有外在的禮,又有內在的禮。外在禮是禮法制度,內在的禮是禮義、禮貌。孟子不自覺地將外在的禮法制度轉化為內在的禮義、禮貌,這是他講“仁義禮智,我固有之”的深層原因。智的問題也是如此。孟子將“仁義禮智”合并而稱,說明孟子并非不講智。但他講的智與“是非之心”直接相連,這個“是非之心”在孟子學理系統中是“我固有之”的,而不是孔子講的學習認知。切不可因為孟子也用“智”字,就認為孟子同樣重視智性,與孔子思想無異。又如,孟子還講:“萬物皆備于我矣。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。”“萬物皆備于我”是成德成善的根據我都具有的意思,因此,成德成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反身求得自己的良心,真誠地按照它的要求去做。如果真的這樣做了,就能體會到最高級的快樂。這一說法問題同樣很大。在孔子看來,要成圣成賢必須向外學禮、學樂、學《詩》,學習的這些內容都在外不在內,怎么能說“萬物皆備于我”呢?
孟子之所以這樣講,從“三分法”的角度分析,是因為他只以仁性作為道德的根據,不了解智性的重要意義。前文已述,自孔子創立儒學開始,其思想內部便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個因素。孟子不同,在其性善論系統中與成德成善相關的因素只有兩個,這就是欲性、仁性。就欲性而言,孟子與孔子并無差別;就仁性而言,孟子更是大大發展了孔子的思想,納仁入心,以心釋仁,解決了孔子思想中仁究竟是什么以及仁來自何處的問題。這也是歷史上人們多喜歡孟子,對其評價甚高并尊其為“亞圣”的根本原因。
然而,孟子思想在智性方面就不樂觀了。在孔子學說中,智性是通過學習和認知而成德成善的一種能力。人要成德成善,必須依禮而行,而要依禮而行,必先學禮,所以學習和認知是成德成善必不可少的條件。與此不同,在孟子看來,仁義禮智是不學而能、不慮而知的良知良能,非由外鑠,原本固有,關鍵在于思與不思。思就能得到,不思就不能得到。在這一過程中,學習認知之智性是否有作用,有什么作用,不是孟子關心的問題。換言之,孔子心性之學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個部分,除欲性外,智性和仁性都是成德成善的根據,對外通過學習合于禮,對內通過內省合于仁。而孟子心性之學只有欲性、仁性兩個部分,仁性成了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據,凡事只求反歸己身,合于良心足矣,智性不再起實質性的作用。總之,孟子在繼承孔子思想的過程中,只以仁性作為道德的根據,智性在其學理系統中沒有實際的位置。這是性善論的第二個缺陷。
三、性善論缺陷對后世的影響以及今后一個很有潛力的發展方向
性善論的上述兩個缺陷對儒學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能否正確面對這兩個問題,如何解決這兩個問題,是儒學今后發展面臨的重大課題。
先看第一個問題。只以“才”論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倫理心境,致使對道德本體的認識不夠全面,不了解在特殊情況下道德本體也會出現問題。仁性在歷史上一直被稱為本體。按照孟子的思路,以仁和良心為代表的道德本體來自天之所與,純真至善,人們只要真誠地聽從它的命令,不為物欲所干擾,就可以成德成善了。這種說法在今天需要重新加以考量。根據上面的分析,仁性有兩個來源:一個是生長傾向,另一個是倫理心境。生長傾向即是孟子說的“才”或“端”,它是天生就有的,是人的一種自然屬性。但必須清楚地看到,生長傾向只是仁性的一個底子,仁性的主干部分是倫理心境。倫理心境是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內心影響的“結晶物”,倫理心境的這一性質決定了它在特殊情況下也會出問題。這其實并不難理解:因為倫理心境來自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,一旦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出現了偏差,其“結晶物”當然也就會出問題。我在《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》中將這種情況分為三類,分別為仁性失當、仁性保守、仁性遮蔽。仁性失當指仁性本身不夠合理,其正確性有待討論;仁性保守指仁性落后于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本身的發展;仁性遮蔽指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,仁性有所扭曲,發生了變形,受到了掩蓋。
要杜絕上述情況的發生,一個有效的辦法是對性善論進行新的詮釋。儒家生生倫理學在這方面有自己的優勢。如上所說,我一直堅持主張仁性有兩個方面的來源:一個方面是生長傾向,另一個方面是倫理心境。生長傾向是人來到這個世間的那一刻就有的,倫理心境則來自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內心的影響。對仁性如此詮釋最大的意義是可以幫助人們明白,如果社會生活出現問題,自己內在的道德根據也可能變形,甚至完全走向其反面。我曾多次舉例講過,學生都有仁,都有良心,都有善性,但在特殊條件下,他們或許會因一時沖動做很多錯事,而自己卻以為這樣做完全是正確的。之所以會發生這種荒唐的情況,從理論上分析就是因為當時社會生活出現了問題,受其影響,人們的道德根據也出現了嚴重的偏差。這個慘痛的教訓告誡我們,如果只以“才”和“端”講道德,不了解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仁性的重大影響,不了解所謂道德本體并非想象的那般崇高,在特殊情況也會走偏方向,甚至完全走向自己的反面,類似的教訓或許就會重演,在尚未痊愈的傷口上再次給予重重一擊。
再看第二個問題。只以仁性作為道德根據,不重視智性在成德過程中的作用,對儒學最大的影響是導致人們對道德根據的理解過于狹隘,進而引發荀子與孟子、理學與心學之爭。孟子提出良心的概念,將其規定為唯一的道德根據,這直接招致了荀子的批評。在荀子看來,人生而有物質欲望,任其發展必然導致爭奪不止,天下大亂。但人同時還有認知能力,通過這種能力可以學習圣人制定的禮義法度,對內而言可以使人成德成善,對外而言可以使天下得到治理。在這種爭論中,荀子的主張大大彰顯了智性的作用,彌補了孟子思想的不足。到了宋代又有了理學與心學之爭。朱子順著伊川的思想建構了龐大的思想系統,特別強調格物致知的意義。象山不滿意這套系統,批評其“支離”,大力提倡“易簡工夫”,主張重新回到了孟子的立場。雖然象山光大孟子思想大有功勞,但其學理的實質是以仁性作為唯一的道德根據,不重視智性的作用。三百年后,又出了一個陽明,他重新高揚心學大旗,提倡知行合一,大講“致良知”,扭轉了“朱強陸弱”的局面。但陽明心學同樣源于孟子,依然有嚴重的缺陷。近代以來,牟宗三重新拾起這個話頭,對儒學發展脈絡進行了新的梳理,立象山、陽明為正宗,定伊川、朱子為旁出,在學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。然而,這種做法從本質上說仍然是以孟子為標準,以仁性作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據。近年來,人們重新重視陽明心學,努力接續其血脈,甚至誓言以心學救天下者大有其人。這種做法對補救社會時弊當然有其意義,但若從學理上判斷仍然是陷于一偏而不自知。
要結束這種無謂的糾纏,小修小補無濟于事,必須在方法上來一個大的改變。儒家生生倫理學寄予希望的便是“三分法”。上面反復講過,自孔子創立儒學之始,其思想就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個部分,其中智性和仁性都是道德的根據。但孔子這一思想后來發展得并不順利,后繼者往往只能得其一翼,沿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各自發展,形成了“一源兩流”的奇特現象。“一源”指孔子,“兩流”指孔子之后兩個不同的發展方向:孟子順著仁性的路線創立性善論,將仁性作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據,不重視智性的作用;荀子創立性惡論,沿著智性的路線將智性作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據,不了解仁性的意義。宋代之后,孟子代表的仁性與荀子代表的智性又有了新的發展:仁性進化為心學,代表人物是象山、陽明;智性變形為理學,代表人物是伊川、朱子。在兩千多年儒學發展的整體脈絡中,無論是孟子、象山、陽明,還是荀子、伊川、朱子,都是流,都是偏。真正有資格稱為源,稱為全的,僅孔子一人而已。因此,合理的做法是認真發掘孔子“三分”思想的意義,用仁性涵蓋心學,代表人物是孟子、象山、陽明;用智性涵蓋理學,代表人物是荀子、伊川、朱子,而這就是我所說的“立法三分,聚合兩流”。
由上可見,性善論隱含的兩個缺陷對儒學發展的深刻影響不可低估。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倫理心境,導致人們不明白道德本體的真正來源,進而對道德本體在特殊情況下可能走偏方向缺少警覺;不重視智性在成德過程中的作用,導致荀子對孟子、理學對心學的批評,為奪取儒學正宗的寶位爭來爭去。儒家生生倫理學相信,如果能夠對性善論加以新的詮釋,既承認生長傾向的意義,又重視倫理心境的作用;既承認仁性的意義,又重視智性的作用,我們就有可能對兩千余年儒學發展史形成一種全新的理解,甚至解決歷史上很多難以解決的問題。這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研究方向,儒學今后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對這個問題的認識程度。